施无畏

【凯檐】局外人 上




檐前负笈二十五岁这年第一次见到泰玥皇锦。他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愣了愣,对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喊:“长姐。”

同是这一年,他第一次见到了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孙。他们只差十岁,按辈份相称难免不便。他还未说什么,他长姐冷着脸下了话:“喊辅士。”

凯风弼羽身上校服穿得板正,腰板也挺得笔直。他站在书房门口,随泰玥皇锦指示略略弯腰行礼,喊:“辅士。”待他抬起头来,檐前负笈看见少年人眼里闪着一两点促狭的光。


他们家略有联系的剩三批人,散在城市两端,平时并不来往。檐前负笈研究生毕业留在学校当清闲助理,闲暇时给人做家教。他文凭好看,又会教,脾气也很好,遇见过的家长大多对他十分满意,学生更是喜欢他。

他们家里另一位长辈早几年从学校退休,成日在家里修身养性。檐前负笈得了空,隔三差五会到他家坐一坐。这天檐前负笈正在琴前品茶,对方状似无意地提起:“你知道你长姐有一个义孙?”

檐前负笈闻言一愣。平日里他们并不讨论家事,然而长辈的确是他们淡漠血缘的一点证明。对方说:“泰玥皇锦想让我辅导她义孙,我给她推荐了你。”

他没见过他的亲长姐。据说泰玥皇锦一出生就被抱走送了人,他出生时是家里独子,从不听闻自己还有兄弟姐妹。待他长到十来岁,过年走亲戚时偶尔被问起小名,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源同名的亲姐姐。

他再问便问不出什么。家里不许他问这个,他偷偷向和善些的长辈打听,渐渐知道长姐名叫泰玥皇锦,小名玉帛,与裕铂同音却不同字;她有个对她十分好的义兄,义兄走后她一人将他的孙子抚养大;再后来,家里只剩檐前负笈一人了。

那天夜里他犹豫着,发出一条短信。漆黑雨夜里车灯一闪一闪,徘徊的话语落入黑水再无回音。他想长姐是很不愿意见他的。她分明比他先来到这个世上,却要活在他的阴影里。


他从逍遥游手里接下这桩单子,按照泰玥皇锦的要求,在下午六点到了市中心一家咖啡店。泰玥皇锦同他面对面坐了一个小时,他由此对他那素未谋面的义孙有了大概的了解,知道他名唤凯风弼羽,今年十五岁,上高二,正在冲击学校今年国外交换的名额。他平时成绩不差,稳定在年级中上游,间或冲一冲前十,但对于泰玥皇锦而言这远远不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就退。”她说,“求稳定,也要稳定在第一名。”

檐前负笈哑然。凯风弼羽就读的顶级高中每年稳定向排名前二的大学输出上百生源,依他表现,未来要读哪一所大学、读什么专业都不是问题。而一个小时下来,檐前负笈听泰玥皇锦说的最多的便是“不行”。她早已帮凯风弼羽将起跑线拉到别人终点线前,后者给出的答卷相比较下却很不够看。她的意思是:除开交换名额限制,凯风弼羽平时也该做到第一名。这便是最开始她找上逍遥游的目的。

泰玥皇锦的话说完了,便轮到檐前负笈讲。他前几天做好了教学计划大纲,此时却觉得很不够用,只能硬着头皮边改边讲。他刚刚说了一半,泰玥皇锦看着时间打断他:“时间差不多,你现在去上课。”

直到坐上车檐前负笈还有些恍惚。泰玥皇锦毫无疑问是一位强势的家长,围绕着教学对象将对话精简得只剩必要的信息交流。然而他们同时是凯风弼羽的长辈。他知道了凯风弼羽的单科成绩,综合排名与日程安排,却不了解他喜欢念什么科目,将来想做什么,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些东西,他和泰玥皇锦的对话里没有,所谓姐弟再见的寒暄更是多余。

他们约在市中心,不到半个小时车就开到目的地。泰玥皇锦将住所买在一个安静的小区,车沿路朝前开时檐前负笈看见小区里配备专业的运动场,高耸的铁丝网内有孩子跟着教练做各式各样的训练。司机七拐八拐停在一栋别墅前,檐前负笈刚进门便听到一阵钢琴声。泰玥皇锦在门前听了一会,皱着眉领他上二楼。

她将檐前负笈带到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里,对他说:“你在这等着。”说罢顺着走廊走进二楼深处。钢琴声断了,檐前负笈听到泰玥皇锦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一个星期还是弹成这样,你太懈怠了。”

那个房间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泰玥皇锦训道:“都是借口。去书房,老师到了。”

走廊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檐前负笈刚站起身,就看见自己的义孙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对方看见他,先是顿了顿,然后走进来,规规矩矩喊:“老师好。”

他笑着点点头。“你好,士心。”

凯风弼羽刚从学校回来,身上校服还没换,合身的夏季白衬衫衬得人挺拔又清秀。他等着檐前负笈下文,后者却卡了壳,不知当下该是师生见面,还是认亲现场。泰玥皇锦的态度显然是家教为先,檐前负笈也明白她找来自己绝不是为了认亲,但他却难以忽略他们之间微乎其微的一点亲缘。他心里千头万绪,凯风弼羽等了一会,主动问他:“老师怎么称呼?”

他既然喊了老师,檐前负笈便说:“我叫檐前负笈,喊我檐前就好。”

泰玥皇锦正送完上一位老师回到书房。凯风弼羽忙退到旁边,叫一声宗主。泰玥皇锦对凯风弼羽说:“这是你义叔公,你喊他辅士。”

檐前负笈看着凯风弼羽惊讶地眨眨眼,然后顺着喊:“辅士。”


泰玥皇锦今日额外抽了一小时审查檐前负笈资历,引人见过面后便回了公司。檐前负笈坐在桌边,对刚上完一节钢琴课的凯风弼羽说:“要不要休息一会?”

凯风弼羽答他:“没关系,辅士。”

他态度十分客气,原先的惊讶消失得无影无踪。檐前负笈想在对方心目中自己不过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和陌生人无甚差别。然而他看凯风弼羽总有些额外的怜惜,便和他商量道:“我先给你准备一套摸底题,你稍微等一等,好吗?”

凯风弼羽应了好,在檐前负笈打开平板准备资料时却什么也不做,只盯着他看。檐前负笈被少年人如此赤裸地观察半天,到底没忍住,说:“你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的。”

凯风弼羽说:“我写完作业了。”

檐前负笈解释说:“现在不是上课时间,你可以做学习以外的事。”他看凯风弼羽仍然没有动作,不得已引导着问:“你平时休息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凯风弼羽想了想,说:“听音乐。”

檐前负笈说:“那么你现在可以听听音乐。”

凯风弼羽说:“书房里没有播放器。”

檐前负笈忽然想到什么,问:“你没有手机?”

凯风弼羽点点头。檐前负笈早该明白凯风弼羽的娱乐其实非常有限。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尽快将题目出完了,正式开始上课。


檐前负笈没给凯风弼羽上几节课便察觉到不对。凯风弼羽远比泰玥皇锦描述的聪明,虽然他的摸底卷结果和平时的上课表现都与学校情况无异,但檐前负笈观察他做题时的状态,渐渐发觉他是有意在控制自己的正确率。凯风弼羽伪装起来很有一套,但他毕竟年纪小,檐前负笈对他又格外留心,三番四次到底露了破绽。这也难怪泰玥皇锦为他换了那么多老师,他的成绩却始终原地踏步。檐前负笈又想,为何他能发觉的事情,泰玥皇锦却丝毫不察。而忆起泰玥皇锦严厉有余,关心不足的态度,他的疑惑便都成了叹气。

他虽然察觉了凯风弼羽的心思,但后者对他尽管不如对着泰玥皇锦那般畏缩,却也并不亲近。檐前负笈不好立刻揭穿他的小把戏,却好奇他这样做的理由。一天课上他找了机会问凯风弼羽将来想做什么,对方转着笔在纸上勾出正确答案,说没想好。

他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是可以不想这些,但泰玥皇锦不允许他不想。她如今的位子并非名正言顺,若是没有凯风弼羽——她的位子总会是他的,她也的确是这么准备的。檐前负笈想,或许是泰玥皇锦给了凯风弼羽太大压力,而每想到这他都难免陷入陈旧的愧疚中去。他自觉自己的立场无法解决凯风弼羽的困境,逍遥游显然是更合适的人选。他久不出山,劝服他很要费一番力气,但檐前负笈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样对凯风弼羽最好。

第二周课前他本已下定决心要先征求凯风弼羽意见,却在当晚彻底将这念头打消了个干净。那天是周五,是周中的第三节课,他刚到小区门口,正碰上泰玥皇锦的车从里面开出来。凯风弼羽上下学有专门的司机接送,泰玥皇锦通常不会在这时候回来。他顿感有异,用副卡刷开门禁从人行道进了门。

小区很大,檐前负笈初来时还在里头迷过路。傍晚时分,路边街灯还没打开,茂盛绿植下叶影昏暗。他走到别墅前的路口,看见路灯下坐了个人。

他一愣,随即慢慢走过去。凯风弼羽等他走近了,抬起头,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檐前负笈帮他拨开眼睛前的刘海,轻声问:“怎么不回去呢?”

凯风弼羽看着他一言不发。檐前负笈弯腰提起他的书包。他的包很贵,脚上沾了灰尘的篮球鞋也很贵,但它永远不会出现在篮球场上。檐前负笈一只手拎着他和凯风弼羽的包,另一只手去牵凯风弼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对凯风弼羽说:“我陪你进去,好不好?”

凯风弼羽仍然不作声,白球鞋却朝檐前负笈挪动了半个脚趾的距离。他们在昏黑的道路上携手前行,檐前负笈问:“吃晚饭了吗?”

他等了一会,听到凯风弼羽回答:“家里阿姨应该煮好饭了。”

他家专门做饭的阿姨五点准时煮饭,到了现在饭菜早就凉了。檐前负笈说:“一会把菜弄热再吃。”他转念一想,觉得凯风弼羽很有可能不会做饭,又说:“我来热菜,你回去先洗个澡。今天的课就不上了。”

他感觉凯风弼羽蜷在自己手里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主动抓了上来。他喊了声:“辅士。”却不说喊他做什么。檐前负笈应了,说:“别将自己逼得太紧。宗主的个性,大家都明白。”

凯风弼羽在他身后低低嗯了一声,抓紧他的手,说:“我知道宗主是为我好。”

檐前负笈没料到他开口会是这样一句话。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他们走到前院门口,檐前负笈转身对凯风弼羽说:“士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门前的声控灯倏然亮起,连带着身后街灯一齐点亮。他看见凯风弼羽脸上一怔,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檐前负笈从未这样庆幸他们是亲人。即便联结他们的纽带单薄的好似一个谎言,他仍能由此为自己找到借口,好陪着眼前少年走过这条夜色掩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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